我有一個灰綠色封皮的便箋本,內(nèi)頁是仿牛皮紙的色彩,巴掌大小,厚實的一摞,帶來帶去十分方便。有時候在上面記些東西,看書做一點筆記,黑色簽字筆,筆頭落在紙上,沙沙的、蠶食桑葉的聲音,又恍似春夜細雨。
用這樣的開頭來寫一本書的讀后感,頗為奇怪而啰喧,但用于黎戈的書,我卻覺得并非不宜,且忍不住再加上幾句:讀這本書,是暴雨時至的夏日午后,遠近高低的樹木被雨水沖刷過,綠意郁勃,蒼翠翻盈。讀幾頁書,歇下來,站在高樓上遠眺,心里難得的安靜,可以無視就在下面馬路上,慌亂的行人、鳴笛搶道堵成一團糟的車輛們了。黎戈的書里,就有這一種讓人沉靜體味細物、季節(jié)與閱讀之美的力量。
日本人講物哀,感物體情,萬物自有情致,內(nèi)里滿是委婉細致、對世間的珍惜,是因珍惜而反不便明說的生命欣悅。讀黎戈的書,我常常想到的兩個字,卻是“物喜”。一頁頁翻讀《因自由而美麗》,翻到后來,果然看到有一章節(jié)便喚作“物喜”,頓時小得意了一下。但日式的物哀,常常通向幽寂,而黎戈的知物而喜里,有一處認真的發(fā)力點,一團執(zhí)拗的取暖帶。
寫作的人,都是感情豐富的人,但只此不夠。僅有豐富的感情,會讓生活失去方向與準(zhǔn)頭。這是多愁善感絕非對一成年人好形容的原因。很多人年輕時都“文藝”過,其實只是荷爾蒙無處安放的激蕩,心靈尚保留著童貞年代的天真,一旦被社會教訓(xùn),被生活勒索,一點“文藝”氣頓時煙消云散。并反過來將文藝當(dāng)成一種“病”。弄得文藝好像普通人精神上的出天花。文藝青年在今天絕非好詞兒。
黎戈從不憚于自稱感情豐富與“文藝”。感情豐富正好幫她體驗更深更廣。文藝于她也非浮皮潦草的一過,是與凡俗煙火互相呼應(yīng),不離不棄,所以結(jié)實有力,可以作為人生的支撐,成為創(chuàng)造力的泉眼。就如墨與顏料,濡進素絹,化解不開,有人是一塌糊涂莫明所以,有人卻隨手就是一幅鮮明個人風(fēng)格與感染力的丹青。
一切來源于認真:“一個以真皮層去活的人,才會嗅到花的香,看到云的出岫,驚覺雨水的冰涼。”她說道。真皮層敏感,痛感也會同樣強烈。哀與喜,都來得更密集,也更尋常。
她寫梅雨季,冒天下之大不韙地說,最愛的便是這季節(jié)了。人家都道粘膩霉晦,她注意的卻是氣息。梔子、玉蘭、茉莉、珠蘭,每種植物的氣味,都有屬于自己的氣場??嚅ㄏ?,恰可以回味比爾•波特的隱士書,“與君共朝夕,足以解世味。”金銀花是晨曦之味,氣質(zhì)清剛?cè)缂t樓夢中的探春。合歡香來是一片嬌憨的甜云。女貞是野蠻女友……還有六神花露水、蚊香、雨氣、湖風(fēng),甚至驅(qū)蚊水!
會覺得是多么清閑的人,才有如此豐富靈敏的感官?但我看她前后作品中透露的信息,一樣為柴米油鹽奔忙,為五十斤大米的折扣價,不辭辛勞親自扛上樓梯,在家務(wù)的閑暇里寫作。并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寵女子,連愛好品研咖啡與進口香水的“小資”都算不上——她初居南京,創(chuàng)業(yè)理想是開個鴨脖子店。
予她“物喜”的,多半是平民的、自然的、素樸的、帶市井煙火味的。如她自己所說,是個生活成本很低的人,擁有的是低碳型喜悅。“低碳”這個詞,如今說來也是用濫。但黎戈說,我就覺得自然且親切。還是因為那句話:唯認真二字。
湯顯祖曾自承:“我平時只為認真,所以做官做家,都不起耳。”但他認真地做人,作文,寫傳奇,寫了那么瑰麗絕代的“臨川四夢”。這類的人,這類的書,對仕途經(jīng)濟乃至發(fā)家致富自是毫無裨益。但本也非為功利而存在的。他們面向的,是不辭生活之微末,是不懼生命之博宏,從而領(lǐng)萬物之有情。
“死生事大,豈容你驕矜,而一個和死亡擦身而過的人,才知道一蔬一飯,平安喜樂,都是神賜,當(dāng)思珍惜。”黎戈在書中說道。又借用朱天文的話:“我既不是保守派,也不是激進派,只是存活派。而生命的喜悅,不僅是創(chuàng)作的源泉,也讓人不憂不懼。”
她對事物的有喜,前景是活著之歡愉,背景是生死之寂寥,如長天里一抹纖白微云,如風(fēng)吹過千樹萬樹的葉子,翻閱淺淺深深無限層次的綠,有生機,有力度,也有悵惘。
黎戈聰敏,看人看事清明。書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書評。評書,兼及人事,往往一針見血,但不刻薄。準(zhǔn)確地說,不故作刻薄。她自己也說,“直覺準(zhǔn)嘴又快的人,容易刻薄。”“刻薄話像芭蕾,低成本、高效,而且有幽默感,易于啟動文本。”但刻薄絕對不是一種值得提倡的品質(zhì)。她說魯迅、錢鐘書、張愛玲、王小波,近代四個最好的作家,哪一個不刻???這四個人在生活中,都有篤厚處。她更推崇的是這種:“經(jīng)歷了世事,體恤人情,對人有充沛的理解力,可以消化一切丑惡。這種溫情,來得比較堅實,而且持久。”評及書、人、事,實事求是,坦誠地說出感受,不避諱,亦不自作發(fā)散。是入微而又寬厚的一種貼身閱讀,明曉事理,又終有體諒,是為文的節(jié)制,說到底還是為人的修養(yǎng)。
黎戈有考據(jù)癖,好格物之趣。“仰觀天地之大,俯察品類之盛,亦足以暢敘幽情。”頗有接六朝風(fēng)雅之興。而風(fēng)雅不可附庸,更可能只是忠于自我內(nèi)心的平實樂趣。這樂趣經(jīng)過閱讀、體會、加工轉(zhuǎn)化,成了她自己的一種氣質(zhì),呈現(xiàn)一種書卷氣后的天真爛漫。
“說穿了,看書,是要看人。一個個興致勃勃、枝葉豐滿的人。”
“半夜伺候鳥食的、拜蛐蛐的、逃課玩老鷹的、奔個幾里地追獾狗的(王世襄),搖了小船采菖蒲的,凍得半死摘蘋果的(梭羅);為了好吃,可以組團飄洋過海,把罐裝醬油背到外景地的(蔡瀾)。他們會為微物而情動,有強烈的生活之愛,以及感動的熱情。多么令人歡喜的生命力??!”
和活潑潑的歡喜并驅(qū),黎戈的文字,在這本書里,依然通透、搖曳、六感紛沓,叫人應(yīng)接不暇。文字確實有色彩與氣味,如她所說。而黎戈的文字,則往往讓我聯(lián)想起長夏草木,是一片青樸,含蓄而多變之色,為陽光與水氣所蒸,散發(fā)出微帶苦意的香。讀者也好,作者自己也好,對這香氣有持久的信心,因為知道結(jié)結(jié)實實的,根系是扎在土里。
上次去南京,正好是入伏的那天。南京正在修地鐵,車開到新街口一帶,趕上交通高峰,懵懂撞入戰(zhàn)場,不辨敵我地混戰(zhàn)一番,終于棄車而走。南京的梧桐有名,有的路兩邊有梧桐,遮陰避日,便可安詳步行。有的路兩邊卻是空蕩蕩,就被烈日之箭矢追得狼奔豖突。
好容易到了城南,老房子正在拆遷,簡直斷壁殘垣。在疑似垃圾堆的物體旁吃了一頓向往以久的老太皮肚面——也就是這次來的目的。倉皇回奔的路上,見到章云鴨子店,一路少人,店門也半掩。然恍兮傯兮,就覺得熟悉。覺得一定是很美味。天太熱,也沒敢買。
回來之后,忽然一拍腦袋,想起來是黎戈書上說過的。“梅雨季最喜歡做的事,是和N去老城南閑晃,建議老宅或舊書店……半朽的老房子散發(fā)出腐木的氣味。老梧桐鮮翠欲滴,章云家的鴨子店客流如云。”
那是黎戈的南京,我想。盡管時代變化之快匪夷所思,或者干脆說簡直是匪夷所為,我們眼見的,已與她記錄的大不一致。不經(jīng)意的,從她的書中,我們已經(jīng)心中存下了它的舊影。對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城市,產(chǎn)生向往與眷戀,這是黎戈的書,給一個閱讀者,帶來的意外的、美好副作用之一。